月照空山散文
凌晨三四點，庵里的板打響了。我身居高山崖壁，于一個叫錦石巖的客寮里醒來，意外地看到了農(nóng)歷閏五月的月亮。它正在西斜，有足球那么大。它寂寥而安心地掛在西側的山頂上。它冷清的光輝，洗浴著整個天庭，蒼天給洗藍了。莽莽群峰也給洗藍了。除了月光，我再沒看到一點人間的燈火。迷離間我把它當作了自己心中升起的月亮，懷著莫名的清冷之悅，我重新睡下。幾分鐘后我再起來，追看月亮，看到它已墜到那山頂?shù)南路搅恕?/p>
而尼師們早課誦經(jīng)的聲音開始響起……
緊接的是我把山門里的月亮好好地曬上了幾晚。那是一輪多么干凈而寂清的月亮啊，高蹈純粹，靜靜地曬著懸崖平臺上孤單的我。庵里的暮鼓早已響過。山蟲在月亮下歌唱。尼師們在月亮下安睡。只有我年輕迷惘的心，在月亮下不能平靜。也就是那幾個晚上，我如獲天啟解開了一些糾纏已久的人生癥結——時光的內(nèi)部自有屬于每個人的不同秘密，在光陰的羅網(wǎng)里行走的我，其實盡可以用一種更從容的姿態(tài)緩慢前行。由此觀照，從前對未知生活的急切探索顯得是多么徒勞而沒必要。意識到這一點，我生活的河流就此開始拐彎。
然后我總無力阻止自己冥想，想這輪月亮如果沒有我的偶然目睹，它的升起落下是不是一場浪費？
我是一個這樣的女人：總是渴望貼著時光說話。而時光卻從來沒有貼近我的意思。時光是一種沒有親和力的東西，它的倔傲很難讓人愛上它的存在。我和時光保持這種姿態(tài)的后果，是我在時光里成了一個夢游者，總是飄忽著無法找到踏實的人生質(zhì)感。這逼迫我轉變了態(tài)度——我開始學著寫作，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面對時光微語，很快這種方式就成為了我的一根金稻草。
我以為能把那金稻草一直抓下去的。但是不行，另一段時光里的外祖母打碎了這一切。這已經(jīng)是我用正式的文字第二次提及她了，頭一次提她是因為人間親情的原因；這一次提她，則是因為不滿時光的殘酷——殘酷到我很難相信，面對無情的時光，我一廂情愿軟弱自欺的微語是否真的有點什么意義？金稻草從來都不存在，人怎么可能企望在時光里抓住什么呢？
八十七歲的外祖母，因為衰老的原因，最近一年來摔交多次，所幸每次都化險為夷。最近的一次發(fā)生在清明，這天她不走運，是真摔壞了。她的.雙腿失去了最后一絲氣力，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自如行動，她只能開始枯坐的日子。
除去正常的睡覺，吃飯，她每天的全部生活就剩下了枯坐——從此她再也沒出過自己的房門一步。十幾平方米的屋子堆滿雜物，加上一個呆若木雞的她。外祖母出現(xiàn)了幻想和幻覺。有一天她居然抱怨說走了很多路，走得雙腿酸痛；還有一天她一見人來如釋重負，手一指，說，刀在這里，快點幫忙切點蔥蒜，鍋里的菜都糊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緊緊地把一小塊舊的藍花布抱在懷里，說誰這么忍心天天把個“毛毛”丟在這里不管——藍花布是家織的，她年輕時曾用它來包裹孩子，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來當抹布了。
這樣的笑話每天都在產(chǎn)生，每天都會由去看望她的后人帶出來。
農(nóng)歷四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踏著月光去看外祖母。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蜷曲在一張舊藤椅上昏睡。她醒了，看著我，用游絲般的聲息迷糊地說，你來啦？帶我走吧。問去哪？她答回家呀。我也迷糊了，不知她的“家”指的是哪里？待想再問個仔細，她卻又瞇起老眼昏睡了。我默默地在她對面坐下。不知坐了多久，停電了。明亮的月光從西窗口打進來。打在神情昏昭的外祖母身上。也打在黯然神傷的我身上。一時間我也云里霧里忘了身處何方——直到我兩歲的小侄子，在外面廳堂里沒完沒了地喊鬧起來，說來電了來電了。
她懷里照例緊抱著那小塊藍花布。她雪白的頭發(fā)被分成兩半扎成羊角辮，頭上還卡了一個鐵制的發(fā)筘。一種小女孩的發(fā)式滑稽地安在了垂老的她身上，很是可笑�？晌覅s一點也笑不出來，而是被一種意外的發(fā)現(xiàn)擊倒：想想吧，人們總是抱怨時光走得太快，又何以想像得出時光多得堆成山，一個衰竭的老人怎么也搬不完的樣子？時光是座大山，外祖母已經(jīng)無力搬走它們，她只能坐在深山里發(fā)呆。那山，已經(jīng)被死神搬空了所有。不要她掃地。不要她喂豬。不要她燒火。也不要她，走一步路。只要她，發(fā)呆，枯坐，等死。并且，通過她的老態(tài)來恐嚇更多的人。
不，這樣說太溫和了。我也許該說時光變成了一輪緩慢轉動的巨磨，衰竭的外祖母變成了一頭推磨的老驢，她的前面掛著一串紅蘿卜，她生死掙扎著推了一厘一寸，那紅蘿卜卻總是企不可及……不是我故作詩意，把死亡比作紅蘿卜。事實上對于現(xiàn)在的外祖母，死亡比活著的確是更具有詩意的一個選擇。
時光拋棄了她，卻并不帶走她。一個垂老的人，怎么能夠有力氣耗磨掉這空洞駭人的時光？
一年前，外祖母交待說，里頭穿白的，外頭穿青的，不要搞錯了哈。還有要記得多燒點紙錢給我，省得我到那邊跟這邊一樣受窮。曉得紙錢在哪里么？在第二只樟木箱里頭哩。半年前，外祖母交待說，里頭穿白的，外頭穿青的，不要搞錯了哈。還有要記得多燒點紙錢給我，省得我到那邊跟這邊一樣受窮。曉得紙錢在哪里么？在第二只樟木箱里頭哩。三個月前，她又把原話復述了一遍。最近一個多月來，她每天每天都在復述了……
因為長坐不動，她的雙腳已經(jīng)因為氣血不足腫得發(fā)亮，家人都擔心下一步是潰爛，再下一步，不敢想像。由于外祖母的食欲和味覺依然很好，故她的“逃生向死”恐怕不是短時間的問題。這意味著，每向終點走近一步，外祖母將要承受更多的折磨。
四月的月光下，最讓我費琢磨的是外祖母懷中的那一小塊家織藍花布。穿過歲月的風塵，它依然發(fā)散出粗糙而原始的溫暖，這溫暖換我也會迷醉而不加拒絕的。而我深信外祖母把它幻化為“毛毛”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其上還殘留著時光那頭她孩子們的渺渺生息，這必定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母親才能嗅聞出來的。我固執(zhí)地以為她需要這種生息的呵護去抵達未知的彼岸。除此，她還能在時光的鐵幕里抓住點什么呢？
現(xiàn)在，悲涼水一樣地向我漫來。我難以解釋自己不厭其煩地，描述一條生命終老形態(tài)的理由。我甚至自責于這樣書寫的殘酷。但是我想說的內(nèi)核到底是什么呢？這有可能是出于沒有力量參透生死的恐慌。也有可能是出于對多年前在山門里曬月亮的懷疑——那次經(jīng)歷之后，我居然貌似達觀地活在了人群里。我現(xiàn)在懷疑我是怎么有力量做到這一點的？
我離開錦石巖的那個下午，一群小尼姑正在山潭邊洗草席，潭水里有一群蝌蚪在游動，她們就一齊念了：小蝌蚪，尾巴長，游來游去找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
她們的兒歌聽得我心房顫抖，淚滿雙頰。那個下午以后，我高一腳低一腳孤獨地走向了回家的路……想起來我曾經(jīng)對“月照空山”的禪境是多么迷醉呀？但是我怎么可以無視人在時光里的渺小和虛弱，一味地活在自身的清歡里呢？
那個夜晚，我看到我對外祖母的探視，就好比一縷射進她西窗的月光，清虛卻又不失暖意的慰藉——我走時，摸了摸外祖母的白發(fā)小辮。外祖母清醒了。執(zhí)意要我次日早上去吃飯。我謝過。她突然把頭一低，老眼里轉動著枯澀的淚花。她說，好崽，外婆有我的難處呀，不能留你吃飯過意不去呢，對不起外甥女呢。話音寂寥，里外是疼。卻把親情的火焰拔起老高，剎那間讓我沐浴在人間的極愛里，體味著一種疼痛的溫暖。
撇開外祖母的疼，我看到我的疼也是無力而且虛弱的。寂涼卻又是息息不滅的。我愛的人正在遠離，而我正努力來把內(nèi)心的月亮升起。就讓月光照亮她也照亮我吧，因為，這很有可能是我們可以在時光里抓住的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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