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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喪的散文
接到婆婆的電話，外子的臉陡然失色。電話掛掉后，他沉默了許久，才戚戚地說：“舅舅去世了�！敝螅僖矝]和我多說一句話，滿腹心事地望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
第二天，我們坐車輾轉(zhuǎn)了兩個站奔赴鄉(xiāng)下舅舅家。
上午十點(diǎn)多鐘，汽車將我們?nèi)釉诨覔鋼涞鸟R路旁，揚(yáng)塵而去。舅舅居住的村莊比較偏遠(yuǎn)，離馬路約莫有半個多小時的山路。我們徒步行走。七月，雖不是陽光施虐的時段，但頭頂上的太陽儼然一只火刺猬，張牙舞爪著熾熱的光芒。短短幾十分鐘的路程，走得我們?nèi)砗顾逛�，狼狽不堪。
舅舅的靈堂設(shè)在村前的一棵老樟樹下。素色的花圈胡亂地簇?fù)碓谝豢诠撞牡乃闹堋５厣隙逊e著鞭炮紅色的紙屑。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老親戚端著長凳圍坐在旁邊另一棵長得較小的樟樹底下嘮家常。和他們簡單寒暄過，我們慢騰騰地挪步到幾十米遠(yuǎn)的舅舅家。
舅舅家的.門口擺滿了顏色不一的八仙桌。低矮的屋檐下懸掛著白色的布條。走進(jìn)廳堂，婆婆紅著眼圈上前悄聲地對我們說：“到隔壁房間找姨媽要孝衣披著，待會時辰到了就要出喪�！�
我們披著孝布，袖子上別著麻繩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覺得空氣實(shí)在悶。想插手做點(diǎn)什么，又無從下手。兩人拖了一條長凳，尋了一處樹蔭坐了下來。
村子里的樹蔭下坐著三三兩兩的人，他們說著話，打著招呼，來來去去的，沒有喪事的肅穆和凝重。這些年，外子家一些年老的親人一個又一個地離我們而去。對于喪事，我們似乎都麻木了，乃至見慣不驚。算起來，低眉順眼地做外子家的兒媳婦有十幾年了，但很多親戚也僅見過一兩次面，他們的面貌都是模模糊糊的。我參加他們的葬禮，就像參加一個濫用了以吊唁之名的家族聚會。而這樣的家族聚會，更多的時候，我像個饒有興趣的局外人看熱鬧。很多年未曾謀面的人在彼此的談話中相互交換信息，傳遞著生活里酸甜苦辣的溫度。在外混得好的，即便嗓門再怎么壓低，在人群中依舊掩藏不住一股春風(fēng)得意的氣場。混得差的，臉上總是堆著招牌式的笑容，卑微而拘謹(jǐn)。
靈堂之處響起了做法事的嗩吶聲、鼓聲以及敲打竹筒的聲音。跟死者告別的時候到了，人們在靈柩的前面排起了長龍。靈柩前跪著舅舅家的兩個女兒，兩人埋著頭啜泣，肩膀一聳一聳。七十多歲的舅媽被人攙扶著顫巍巍地站在一旁，像是寒風(fēng)中失去支撐物的藤蔓，搖搖欲墜。她眼眶里的淚水似乎已干涸，張著渾濁的眼光茫然地接受魚貫而來的寬慰。
舅媽生育六個子女。最小的一個兒子小時候不幸患腦膜炎造成智力殘缺。舅舅和舅媽省吃儉用，花光家中的積蓄替小兒娶了一個傻媳婦進(jìn)門。第二年，傻媳婦給他們添了一個胖乎乎的孫子。兒女都成家了，舅舅本該安心樂享晚年生活。可誰知，小兒子和兒媳婦除了吃喝玩樂，家中大小事一概不動手。眼瞅著孫子一天一天的長大，家里的開支會越來越大，舅舅急得嘴角長泡。他不敢想象，等他老去了，小兒子一家如何在這個人世存活。像所有的中國好父親一樣，他未雨綢繆，謀劃著為小兒一家的將來存一大筆錢。后來，他見村里人養(yǎng)鴨賺錢，不顧自己年歲已高，帶著小兒子去田間放養(yǎng)了幾千只的鴨子。去年年底舅舅下田趕鴨子，不慎摔了一跤中風(fēng)。正月里，我和外子去醫(yī)院看舅舅。他恢復(fù)得還不錯，雖說話不清晰，但精神矍鑠。當(dāng)時，舅舅歪著嘴巴，口齒不清地對我們說，等他好了，讓我們?nèi)ニ夷么蠛堂准@吃。人世滄桑，風(fēng)云變化，才幾個月的時間，我們與舅舅竟是陰陽兩隔。
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驚動了林間的飛鳥，它們撲棱著翅膀在樹林中亂竄。我們緊隨著出殯的隊伍逶迤在山林中。林間樹木葳蕤，樹蔭挨挨擠擠地投射在我們的頭頂。林子下面的水田里種著稻子。田疇上看不到農(nóng)人在耕作。這個季節(jié)的前期農(nóng)作已經(jīng)完成，植物充分地享用陽光給予的生長能量，拔高展葉。它們走向趨勢基本明朗，人們在靜等著植物成熟之后的收獲。綠油油的稻田環(huán)繞著村莊。舅舅家亦在其中。說是村莊，其實(shí)也不過十幾戶人家。他們的房子如同一條條拋錨的小船，稀稀疏疏地被擱淺在田野里，山林間。陽光照射在屋頂上，顏色深深淺淺。但這樣的村莊，它不像大多數(shù)的中國農(nóng)村那樣，被復(fù)制成一個都市化的模式。詩意。它依然有著原始的氣息，充滿著靜謐、祥和，甚至有些詩意。
突然，前面的隊伍像是被截斷的河水梗阻著，分成了幾段。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女人是不能送靈柩下肂。因而，人群中的女人們自動停下腳步，讓出一條路，以便隊伍后面的男人上山。
“唉，這人一生病，就容易成孩子們的累贅�！鄙磉叺囊粋�老太太對另外一個中年女人感嘆道。
中年女人附和道：“可不是。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就是不想拖累兒子媳婦，自己趁人不備跳入井里淹死的�！彼钢肷窖司说撵`柩說。
我聞之默然。
隔著半個山坡的距離，時光在我們面前或左右，或前后一下子分離了。很多時候，人其實(shí)挺像一輛車。在奔跑過程中，身上的零件一件一件地老掉，壞掉，等到哪天修理廠宣告報廢了，也就到了人終結(jié)的時候。
不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半山腰壘起了一座嶄新的墳?zāi)�。極目所望，再遠(yuǎn)一點(diǎn)是舅舅父親母親的墳塋。他們的墳塋和所有的舊墳塋一樣，湮沒在蒼翠的樹木之中。
這些仰賴土地的子民，生離不開土地，死后仍然把身軀融進(jìn)了土地。而他們的故鄉(xiāng)就在不遠(yuǎn)處，那是他們永遠(yuǎn)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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