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歲月
一
放寒假了，巷道里的娃娃們多了。
冬天，天氣一般都是好的。天空藍(lán)藍(lán)的，云也是悠悠地在天邊飄動。太陽紅紅的臉一露面，吱呀吱呀的門一響，娃娃們就從門縫里擠出來。
我們玩耍的身子裹挾在太陽的光芒里，太陽大多數(shù)時候是熱烘烘的。但巷道幾處坑凹處里的水結(jié)成了瓷實的冰坑，母親洗了衣服的水潑在地上片刻會結(jié)成一層冰面，讓我們在上面溜冰。
小伙伴手上都是小裂口，像小魚的嘴，有時還會滲出血來。臉皴裂著，紅血絲一道道縱橫清晰，再抹上點(diǎn)鼻涕，揚(yáng)上些塵土，讓大人看到了笑一會兒，罵一會兒。然后拽著去洗臉，洗了臉，那臉越發(fā)紅了。
我的腳不知何時凍壞了，腳幫子腫成了饅頭，跳橡皮筋正起勁時，腳癢的難受，不時兩只腳換著使勁踩兩下，還好受點(diǎn)。每晚找來羊油，涂在腳面上，在爐子邊烤，那滋味，心里又癢又舒服。
放在屋外盆子里的水鼓起了蘑菇丁，一層層隆起來。院門口的狗食結(jié)成了冰坨，狗用舌頭劃著圈一點(diǎn)點(diǎn)舔著吃。繩上晾的床單衣物，冰溜子像冰棍，一根根在衣服下方比著長度，滴答著水珠。
下雪了，一家人全去掃雪。院子里的雪，堆在一起運(yùn)到菜園子里。然后去掃房上的雪，寒風(fēng)吹打著，雪渣不時撲在臉上，好冷的天，好厚的一場雪。用大掃帚掃，用木锨鏟，用木推子推，雪堆紛紛落到房背后，倒風(fēng)揚(yáng)起一層雪，灌進(jìn)脖子里，涌進(jìn)褲角里，直打上幾個寒戰(zhàn)。掃完了，看看鄰居家誰家還沒有掃雪，誰家已掃過了，或者誰家也正在掃，遠(yuǎn)遠(yuǎn)地扯上幾句話，縮著脖子緊著下梯子回到屋里烤火。
院中的楊樹穿了雪的衣服，在初霽的陽光下，晶瑩出一片片銀光，抖落的雪團(tuán)刷刷散開，雪粒閃出點(diǎn)點(diǎn)晶亮。風(fēng)穿了雪的大氅，呼嘯著前行，閑地里的雪被吹得薄一層厚一層，如山嶺間的梯田。梯子上的雪結(jié)成了冰溜，上下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腳踩在上面打滑，手也要抓緊，不小心，就出溜掛在梯子上了。
下雪的日子，雪仗是免不了的。咚咚聲中雪團(tuán)在墻上開花了，在窗玻璃上開花了，引來大人們的呵喝聲。一幫孩子分成兩拔開火，雪球飛來飛去，沾在腳底的雪越來越厚，滾成了一團(tuán)，像京劇演員們穿的高底鞋，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不時找塊石頭磚塊蹭幾下。然后掄圓了胳膊使勁甩雪球，一不留神，一團(tuán)雪啪地在臉上開了花，壓塌了鼻子，瞇了眼睛不說，臉蛋鼻子被凍得通紅。
雪團(tuán)在雪地里滾來滾去，成了兩個大雪球，摞起來，一個雪人的模型就出來了。有伙伴拽來屋檐下吊的紅辣椒，做了雪人的鼻子，煤塊是最好的眼睛，一個是三角形的，一個是四邊形的。一塊綠玻璃做了嘴巴，嘴角上揚(yáng)，調(diào)皮地看著這個世界。
巷道里的雪化了，腳底沾著泥，進(jìn)進(jìn)出出的家里也干凈不了。雪人越來越矮，臉上的表情一天天模糊了，黑糊糊一片。也不知誰用架子車推翻了，仰躺著，又給碾平了，積了一攤雪水。伙伴撿起綠玻璃，放在眼睛上擋著太陽光玩。
下雪后的天氣更是湛藍(lán)，樹梢上的麻雀也高興，唧唧喳喳，飛上飛下，云彩也是好心情，在樹梢頭上拖著衣袂行走，輕飄飄的，怕吵了誰似的。瑞雪兆豐年，大人們在巷道里碰見，都議論著這場雪下的及時，下在心上了，有人高聲說：唉，再一個多月，就要播種了，日子過得快呀，一冬又快過去了。
二
一個艷陽高照的早晨，地面上的水汽裊裊騰騰的升起，我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在巷道里一前一后湊齊，有人提議：玩瘸方子吧。幾個人左一道右一道地在地上畫了大方框，中間畫上一道道線，隔成一個個小長方塊。用單腿將框內(nèi)的小圓片石頭一下一下踢到另一個格內(nèi)，玩了幾圈，太陽升高了，有人耍賴了，明明觸到框內(nèi)畫的線上了，還要繼續(xù)跳，大家不依不饒。說來說去，有伙伴罷工不玩了，嘟囔著各自分頭出了小巷道，又找別的伙伴玩去了。
我和阿蘭蹲在地上，阿蘭和我是鄰居，阿蘭八歲，我七歲，都是一年級的學(xué)生。我倆蓬著頭發(fā)，汗水沾在發(fā)梢上，在地上無聊地畫著道道，阿蘭罵走了的小伙伴沒意思。
我倆互相瞅著，阿蘭臉上汗水一道道流到了脖頸，我笑她，她笑我頭發(fā)跳亂了，我一摸，腦后的小辮子松散了，我緊著麻利地編好，甩到背后，阿蘭也用袖口擦凈了臉上的汗水。
這時，我家的大公雞不知何時跳上了墻頭，在墻頭上散步，昂首挻胸，墻頭干黃的蒿蒿草被它踩倒在腳下。它的尾巴長長地拖在墻上，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亮光，隨它傲然的走姿在我和阿蘭的眼里跳動著。幾只花母雞在墻下安靜地啄食，不時抬頭看看墻上的公雞，咯咯幾聲，似在叮嚀小心一些的話。有一只年輕的母雞扇著翅膀躍躍欲試，想飛上墻頭和大公雞會合，但沒能成功。
阿蘭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麻錢，說：我倆栽毽子吧。又抬頭看看在墻頭昂首闊步的大公雞，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倆精神一振，站起來，跺了跺腳，我倆穿的'雞窩鞋幫面都繡著小花朵，她的是兩朵小梅花，我的是一朵牡丹花，原先鮮艷的花色讓我倆蹦跳得磨了面子，土了吧唧的。
大公雞被我倆追得滿院子咯咯叫著亂跑，它在墻上，我倆扒著墻的豁口踩著墻邊架子車的轅上去，上去還沒站穩(wěn)當(dāng)，它一個猛子飛了下來，我倆也跟著跳下來。忙活了一陣，我倆的臉通紅，阿蘭的汗?jié)B出來了，小臉上亮晶晶的。
大公雞把院子里放置的東西跳彈得東倒西歪，又要挨母親的罵了。繩上晾的一件衣服被大公雞一個飛沖用翅膀拖到地下，衣服是半濕的，半個身子沾了土，唉，把我害慘了。
都是這只大公雞鬧騰的，拔幾根羽毛，又不是讓你死，跑來跳去的讓我倆累得夠戧。
大公雞被我倆堵在院墻的墻角，這下好辦了，大公雞的臉比我倆的臉還紅，雞冠比往常更紅了，咯咯咯叫得越發(fā)起勁了，撲棱著翅膀，抖擻著雞冠，瞪著眼看著我倆圍著它的圈子越來越小。
大公雞翅膀支起來，雄赳赳的，我有點(diǎn)怕了，可阿蘭說，我倆一人抓它的一條腿，它就跳不動了。我倆在一二三中一起撲上去，大公雞騰地跳起來，撲棱著翅膀從我倆的背上飛過去，扇起一層土，弄得我倆一臉的土星子。
我的嘴里進(jìn)土了，呸呸，我朝地上唾了幾口唾沫。大公雞咯咯叫著跑進(jìn)了廚房，廚房門是半掩的，我說再別拔毛了，先把弄臟的衣服洗干凈了，阿媽回來要罵的。 阿蘭說，雞進(jìn)了房子里，這下就好辦了，把門一關(guān)，它還往哪跑。我說，也對。我倆進(jìn)了廚房，公雞在鍋頭上站著，看我倆進(jìn)來，警覺地抖了抖雞冠子，腳步開始移動，不安地小聲咯咯著，我關(guān)了門，向鍋頭上的大公雞一步步走去。
走近了些，公雞跳上了案板，拉了一泡雞屎，我一急拿起掃帚去趕，公雞跳上了半墻的夾板，踉踉蹌蹌的。這夾板是母親用釘子搭起的，在案板上空，上面放著堿面等幾個瓶瓶罐罐。不好了，要闖禍了，夾板蹺起一邊，這時，公雞也知道危險，又跳到鍋頭上，夾板和夾板上的瓶瓶罐罐丁零當(dāng)啷全掉到地上。
糊了紙的木格格窗透進(jìn)來昏黃的光，光線昏暗，五線譜似的光線里飄浮著粒粒嗆人的灰塵。
我打開門，白的堿面，綠的香豆，黃的紅曲，在地上鋪了個好看。大公雞在我倆愣怔的時刻，踱著方步，到門口，閃了一下出去了。院子里幾只母雞咯咯歡叫著圍著它，聲音是劫后重生的歡喜。
我和阿蘭蹲在地上，回頭悻悻地看看公雞和母雞們親熱的樣子，沒好氣地吸溜著鼻涕，用小手一點(diǎn)點(diǎn)捧起堿面放進(jìn)瓶子里，我手上凍裂的小口子沾上了堿面，弄得生疼，嘴角抽歪著，發(fā)出嗞嗞的呻吟。
打掃了戰(zhàn)場，倆人土頭土臉坐在花院墻上。在墻根處有散亂的雞毛，一根根隨風(fēng)飄動，有的還沾了雞屎，雖沒有雞身上的好看，但湊合著栽個毽子也是行的。我倆滿院子彎著腰找了十多根，選了好點(diǎn)的，找了塊布條，布條從麻錢眼里翻穿過來，栽上雞毛，綁牢實了，毽子做好了。
我倆拿著新做的毽子精神抖擻，在院門口，蹦得老高，嘴里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又開始踢毽子。
那幾個先前散伙的伙伴又回來了，說那邊巷道的大娃娃們欺負(fù)他們，又加入了我們玩毽子的行列。
三
下午，吃過午飯，有伙伴手里掂著方形的沙包，我們玩起了丟沙包。我們靈敏地跳轉(zhuǎn)著身子，躲著箭般沖來的沙包，沙包打在身上，棉襖上的土渣直往下掉，面子上印出一個個土圈圈來。
在我們眼里，冬天一點(diǎn)不冷。我們往外跑的時候，母親總說在炕上熱熱的焐著，做作業(yè)，外面凍死了。我對答道，玩一會，凍了就回來。出去了，我們就迷失在七拐八彎的巷道里。
我們踢毽子，打沙包，瘸方子，接電線，踏腳板，玩得多了去了，身上熱乎著，嘴里哈著熱氣。
晚上，吃過晚飯，巷道里比白天熱鬧，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打仗，手里是半截木棍，當(dāng)槍使著。要是開起火來，殘破的土墻做了掩體，石頭土塊飛來飛去，不時有沖啊沖啊的喊叫聲。誰要是倒霉挨了一石頭，這時想起阿媽來了，便在阿媽的呼叫中回家去了。一會兒，又蟄伏著出了家門，加入大部隊里。有的直接掛彩了，頭皮蹭破了，血涌出來，成了傷員，大家伙停了戰(zhàn)事，面面相覷，傷員被護(hù)送回家了。大家在興頭上，慘烈的戰(zhàn)事繼續(xù)，石頭土塊亂揚(yáng)，塵土瞇了眼睛，渾身沾滿了土渣，玩得忘乎所以，忘了阿媽的囑咐。
星星眨巴著眼睛，月亮清亮亮地穿行于云層中時，大人們在煤油燈下聊完了一天的話題，打著哈欠滿巷道找尋各自的娃，連趕帶罵地進(jìn)了屋，上了土炕，夜晚在夢囈里才安靜下來。
做完了不多的功課，有的是時間供我們揮霍。開春，田野里綠草芽萌動時，我們開始往外跑了。放學(xué)后，來不及進(jìn)屋子，書包扔在門背后，扛了鐵锨就去挖蕨麻，蕨麻又叫人參果。蕨麻在地底下，紅紅的如瑪瑙，手指頭大小，甜滋滋的。土地雖說解凍了，但也不好挖。挖的深一點(diǎn)，蕨麻是囫圇的，不會從半腰截斷了，挖的人也是使了勁的。彎著腰從泥土里撿拾了蕨麻，將泥土搓搓，差不多了就進(jìn)了我們的嘴巴，甜味裹著土腥味，滋補(bǔ)著我們渴望了一冬的腸胃。
隨著天氣的轉(zhuǎn)暖，我們跑出家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yuǎn)。五六月份，莊稼有一拃長了，蕨麻花長葉子開花了，就不能吃了，蕨麻的小黃花連綴成一片又一片，如織錦的地毯。小溪水也是歡愉的奔走，這一切，是上天為我們準(zhǔn)備好的樂園，就等著我們的到來。
在田地邊，一墩一墩的馬蓮花開了，藍(lán)紫的花兒朵朵清雅，整個夏天都有它們的香氣。天空是那么的湛藍(lán)，鳥雀的鳴叫婉轉(zhuǎn)清脆，莊稼地里的油菜和青稞使勁地拔節(jié)抽穗，太陽在半空中掛的時間好長好長，不到晚上九點(diǎn)多斷斷是不落的。棉絮似的云彩飄來蕩去，似在巡視這大好的景色。
戴著草帽在地邊轉(zhuǎn)悠的農(nóng)夫，也是悠閑自在的，彎著腰，隨手拔去田地邊的野草蒿蒿，目光疼愛地看著茂盛的莊稼。蜜蜂嗡嗡地飛落，蝴蝶翩翩地飛起，麥浪滾滾，在陽光里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我和伙伴躺在草地上，在繁茂的野花叢中，枕著殘破的書本，花香圍繞著我們，太陽漸漸西沉，殘陽落在身上，無比美好。
責(zé)任編輯 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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