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的上海灘

時間:2023-04-30 23:44:07 資料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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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的上海灘

“快看,那兒……矬子在跳舞,快看,跳芭蕾呢?床坏匠傻履铩:竺娴母懊娴,站成一排向前移動。沒看見嗎?戴高帽的矬子……一個……兩個、三個……是要去學(xué)校,還是要去哪兒……”

老頭子又嘮叨上了。

“嗯、嗯……看見了,你看那家伙……就像木刻的……”

正擦著黃色炕席的姜氏停下來,用深陷的眼睛望著在屋子角落嘟嘟囔囔的老頭子。

“這是什么?這個!

老頭子又開始拿被面撒氣,哆哆嗦嗦的手指,把紅色的燈光攪得影影綽綽。

“唉呀,我這是什么命啊,還得看這一出。哎,你說這叫什么,不是冤家是什么?”

姜氏也學(xué)著老頭子,揪扯著被面。

看到老頭子要倒過來,姜氏把他往邊上一推,猝不及防的老頭子,倒向一邊,就像姜氏碰倒的酒瓶子。被面不知怎么就像白旗一樣飄起來了。

“奶奶——”

傳來輕輕的呼喚聲。

“嗯……嗯……”

姜氏呻吟著,從夢魘中醒來,手里還緊緊抓著被面。原來剛才做了一個夢,她輕嘆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因為手掌發(fā)干,感覺腦門上汗津津的。天快亮了,借著從廚房窗戶透過來的青色微光,看到了小強惶恐的眼神。姜氏握住小強的手,熱乎乎的,使勁想掙脫出來。為了把頭已經(jīng)滑下枕頭的小強重新推上去,她的手向孩子屁股伸去。黏乎乎的,小強的屁股和被窩都濕了,他正漂亮地報復(fù)主張搬來新家住的奶奶。姜氏又嘆了一口氣,有些絕望。感覺到奶奶松了手,小強拽過被子,蒙上頭,嘿嘿笑了,他求奶奶別把這事兒告訴爸爸。

給孫子換了短褲和被褥后,姜氏又閉上了眼睛。她想接著睡,但是,身體疲倦得想睡覺,精神卻那么清醒。像這樣一醒,就會聽到辨不清的各種聲音。瞪大眼睛望了一會兒天花板,姜氏“哎喲”了一聲坐起來。

先在飯鍋里泡上米,把牛肉切成絲,然后開始做海帶湯。雖然切菜聲、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那么大,兒子成哲的房門依然像嘴巴一樣不滿地緊閉。只有小狗樂樂在腳下圍著她團團轉(zhuǎn),看到姜氏要出門,一口咬住了她的拖鞋。

“臭狗!”

姜氏的聲音震耳欲聾,樂樂嚇得夾著尾巴后退!斑青辍币宦曣P(guān)門,姜氏感覺到了樂樂哀怨的眼神。直到把門把手放下,感覺渾身冰冷。

“都怪奶奶。”

小強從幼兒園回來時,一邊蹣跚地上臺階,一邊用漢語埋怨她,姜氏是聽得懂的。她扶著小強痛恨的樓梯欄桿,趔趔趄趄地走下樓去。去年的這個時候還沒這么酸痛,這陣子,姜氏的膝蓋突然不聽使喚了。

“是啊,都是奶奶的錯。”

她小聲嘟噥著,想緩口氣。

來到院子里,感到渾身發(fā)冷,昨夜下了一場雨。這里的冬天照樣下雨,而且嚴(yán)寒刺骨,可是為什么一到秋天,燕子還要飛到江南來呢。姜氏來到這里有一年了,也沒見過勤勞的燕子。路過綠葉滿枝頭的桂樹,看著小孩拳頭般大小、一簇一簇地落在地上的茶花,她想這里被混凝土包圍,老家的燕子是不可能出現(xiàn)了。

曾用桃花葉子涂指甲,那時候也憧憬著比花朵的美麗更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是自從15歲她被父親粗魯?shù)鼐局p子攆到莊稼地里去干活,她就如同當(dāng)年母親一樣,一夜之間,成為零落的茶花。

年幼的小姜從那時起,就一心想擺脫令人厭倦的農(nóng)村活兒。她把粉紅色的愛情拋到一邊,一心想找個工人,成為工人,住到城里去。始終沒有實現(xiàn)夢想的姜氏沒想到在年屆古稀之年,住到了想都不敢想的中國最大城市上海。

穿過兩棟樓房,來到了小強喜歡的有電梯的、兒子原來住的房子。離開這個家不過一周,今天卻好像來到了陌生的空間。原來還是可以伸開腿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眼前栗色的沙發(fā)還在原處,電影屏幕似的電視機有窗戶大小,它上面的釘子仿佛釘?shù)搅私闲纳。搬家時,兒子的全家福照片也拿掉了,雖說姜氏早就想摘了,可現(xiàn)在看著那片空白,還是一陣陣發(fā)愣。

全家福旁邊原來是成哲的房間,對面是姜氏與小強住過的房間,可現(xiàn)在房門上仿佛掛著“禁區(qū)”二字。那種冷漠,跟兒時往媽媽懷里蹭、在媽媽的嘆息聲中,恍惚望見的父親所在的倉庫門,如出一轍。那扇褪色發(fā)黃,甚至還漏了窟窿的房門,使姜氏略過“厭惡”,直接懂得了“憎惡”。但現(xiàn)在她認(rèn)為門背后的人,就像前不久她開始去的教會牧師所說,是供給我們每日食糧的上帝般的存在。

進到廚房。從左邊櫥柜里掏米的姜氏停下了手。她的目光停在米桶旁用薄膜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壇子上。壇子里裝著治哮喘最管用的金達萊蜂蜜水。成哲的哮喘一上秋就犯。不過她也只是停了那么一下,接著就把米泡到鍋里。打開壓力鍋蓋,凝結(jié)成塊的牛骨頭湯盛到碗里,打開煤氣熱著,開始切蔥。這個廚房,姜氏用了一年了,可她的手卻有些不聽使喚,視力也大不如前了?傆X得有一層白色的什么東西蒙在眼前,模模糊糊的。

從冰箱里拿出腌好的蘇子葉、辣白菜和醬牛肉,放到小碟子里。為兒子一家做飯時,她會反復(fù)把大大小小的飯盒放到飯桌上,再裝進入冰箱里,現(xiàn)在,她覺得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飯店做菜的方法:往銅錢般大小的碟子里撒上鹽,撒上胡椒粉,再往另一個有竹葉花紋的碟子里裝滿切好的大蔥。

雖說之前小強媽媽用過的餐具漂亮可愛,但對姜氏來說卻成了負擔(dān)。大大小小的碗碟清洗、整理都是麻煩事,所以一直被冷落在櫥柜一角,現(xiàn)在又重新派上用場了。不知是不是有收集餐具的愛好,兒子家的餐具遠遠超出三口之家所需,整齊地碼成一片。

姜氏認(rèn)定那個女人可以過好日子,才把成哲叫回了老家。兩人見了一面,一個月之內(nèi)姜氏就給他們辦了喜事,又將小兩口送回了上海。一直僵持著的成哲婚事終于告一段落,就像秋收后把稻捆都堆在自家院子里了,姜氏可以放心了。盡管她也看到新兒媳的勁頭與其說是嫁男人,更有點兒像是要去上海旅行。

準(zhǔn)備好早餐正想直直腰的姜氏聽到了開房門的聲音,接著是關(guān)衛(wèi)生間門的聲音。她把飯菜用托盤端出來,一一擺上桌,最后擺好了碗筷。

衛(wèi)生間門又開,男人出來了,他臉上的皮膚如瓷器般光亮,兩耳根后的頭發(fā)用推子理得高高的,后面的頭發(fā)留得很厚,很好地修飾了扁平的后腦勺。他沖姜氏深鞠一躬,道:   “您休息得好嗎?”

“嗯……不,‘喲’,趕緊過來用餐吧,”以為加上“喲”字就變成韓語的姜氏接過話頭,催他吃飯,“我做了韓國人喜歡吃的牛骨頭湯,還有醬牛肉、泡菜……”她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說韓語有些別扭。

“謝謝。來中國出差,最擔(dān)心的就是吃飯,這下子有口福了,謝謝您。”

坐到餐桌前,“瓷器男”又向姜氏鞠了一躬。她不習(xí)慣這么多禮數(shù),拿著抹布,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就在這當(dāng)口她還在想,這個男人要是能多住幾天就好了。

“滴——”門禁響了。

“媽,我出去一趟。讓小強上來吧!笔浅烧懿荒蜔┑穆曇,話音剛落就掛了。他天天窩在那個新家里,一到小強休息就忙起來。

姜氏出門來到電梯前,電梯如同鏡子,照出她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一年一年變得陌生起來。姑娘時芍藥花一樣的臉蛋,現(xiàn)在像皺巴巴的絲瓜瓤子。6,7,8,電梯的指示燈一閃一閃,變到10的時候,門開了,小強紅撲撲的小臉露了出來。

“早上好。h語)”

看來小強早晨心情不錯,身后跟著傻頭傻腦的樂樂。姜氏愉快的表情一下變得像吃了黃連:“快抱起來,進屋后別讓它亂跑啊!

等到小強把樂樂抱到懷里,才進了屋。

“我孫子。”姜氏沖著汗流浹背地吃牛骨頭湯的“瓷器男”打了招呼。

“小朋友好!”“瓷器男”放下正往嘴里送的泡菜,把目光投向樂樂。

“這孩子不會說朝鮮族語,都成漢族人了!

姜氏不問自答。

“瓷器男”風(fēng)卷殘云般地喝光了滾燙滾燙的牛骨頭湯,進出了幾次衛(wèi)生間,就出門了。

姜氏熟練地刷完了碗,打掃了房間,沒多一會兒,她已經(jīng)拎著“瓷器男”出門時囑咐熨的襯衫來到客廳找熨斗了。

“叮鈴鈴……”電話響了。

自打幾個月前成哲和小強搬出去后,電話鈴聲對姜氏來說,只承擔(dān)了傳遞訃告的功能。老家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每次,接到消息的姜氏都會拿著抹布向著四處撒歡兒的樂樂撒氣,一陣鬧騰后,房間里就會變得格外安靜,如同被時間遺忘了的場所,抑或是為了不被時間發(fā)現(xiàn)而屏住呼吸的空間。這種時候,姜氏總是不知該做些什么。

望了一眼布滿窟窿,如同動物內(nèi)臟般面目可憎的聽筒,姜氏開了口。電話那頭,傳來了年輕女子清脆的聲音,是想租房子的。

放下電話,姜氏動作變得麻利起來,今天是教會禮拜的日子。

“兩個人在非洲叢林里走著,一個是新來的傳道士,另一個是原住民向?qū)。走了大半天也看不到路,這讓傳道士感到非常不安!!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路?’傳道士終于忍不住質(zhì)問,而原住民向?qū)е弥焕,只顧撥開密林繼續(xù)向前。最終抵達了目的地。人們習(xí)慣上認(rèn)為,路或是由足跡積累而成的,或是為出行鋪就的。以常識和經(jīng)驗判斷,密林中的確沒有路。然而,如果相信原住民,其實是有路的。信則眼前有路。假如我們也正走在人生的叢林里,怎樣才能走出沒有路的密林呢?”

本來裝也得裝出認(rèn)真傾聽的樣子,可是,姜氏一直忙著觀察周圍的人。

“經(jīng)濟寒流也影響到了我們的生活。沒有工作、吃飯都成了問題,晴天霹靂,又出了車禍,不治之癥威脅著我的生命……形勢越來越嚴(yán)峻,絕望、再絕望……但,路總是有的。求則有路,信則有路……”

牧師的說教還在繼續(xù)。姜氏是為一夜之間丟掉飯碗的成哲來到這里的,她想尋找內(nèi)心的平靜,可現(xiàn)在她卻“醉翁之意不在酒”。正當(dāng)她如坐針氈的時候,牧師的說教總算結(jié)束了,大家互相打著招呼站起來。

姜氏不能錯過機會。她跑到出口,從兜里掏出厚厚的一疊名片。接過“上海灘老姜家旅店”名片的人們都笑著說,“生意興隆”、“有機會一定去”,就四下作鳥獸散了。在姜氏的人生中,像這樣跟出嫁的新娘似的恭敬地守在門口是第二回,恐怕也是最后一回了。老頭子之所以能夠摘掉右派的帽子,成為工人戶口、領(lǐng)工資的,全靠她像雕塑一樣守在教育局大門口。

小強喜歡熱鬧,嚷著要到教會食堂去。但她領(lǐng)著小強,直接回了家。他們到小區(qū)門口的肯德基要了六個雞翅、四個雞腿、一個漢堡包,回到兒子原來的家。今天她按照小強的意思,也買了樂樂那一份。家里不能沒人,說不定早晨打過電話的女子會先到呢。

姜氏往牛骨頭湯里泡了一碗飯,又在上面裝了好些泡菜,弓著背坐到餐桌前,開始吃午飯。小強和樂樂一起上躥下跳地吃了一會兒雞翅和雞腿,后來來到靠著沙發(fā)坐在地板上看電視的姜氏跟 前,枕著姜氏的腿,就睡著了。

插上電,地?zé)岚羼R上就熱了。可是在出租屋里,插上電褥子,蓋多厚的被都覺得肩膀涼颼颼的。樂樂蜷縮在小強的腳下也睡著了,看來它也想念熱乎乎的地?zé)岚辶。她掏出還含在小強嘴里的巧克力,嚼著甜甜的滋味。關(guān)上電視,她把老花鏡掛在塌鼻梁上,找來了雜志。

將小強送到幼兒園后就整天看電視的姜氏從四天前開始又有了新的事情可做,就是翻看前一個房客留下的朝文雜志。小強整天只說漢語,成哲又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對于夾在兩人中間的姜氏來說,翻看朝文雜志還是很有樂趣的。她已經(jīng)決心不再看名為《見工》的小說,但拿起來還是一下翻到那兒了。

“咔咔!見工嘴里發(fā)出了奇怪的呻吟,接著嘴吐泡沫,浸濕了沙發(fā)。他的身體痙攣起來,看樣子是沒希望了。曾親眼目睹妻子臨終的你很清楚這最后的痙攣意味著什么。

“在見工咽下最后一口氣的瞬間,你望著他的雙眼里充滿了殺氣。幾乎要忘掉的狗肉的味道重新在口中彌漫……”

姜氏總是在看到這段時合上雜志。她從長有老年斑的鼻梁上摘下老花鏡,揉了揉已經(jīng)濕了的眼眶,開始有些討厭這個跟成哲同歲,在雜志上還登了照片的小說家具俊豪。

姜氏把目光投向在小強的腳下優(yōu)雅得像貴公子般熟睡的樂樂,從它進這個家的時候開始,姜氏就感到了某種不安。在玄玄惑惑的記憶彼岸,深深藏在頭腦深處的“抽屜”開始一個一個打開:白天黑夜從父親的倉庫鉆進鉆出的漢族女人、女人身后跟屁蟲一樣的四眼狗……   尾巴微搖,輕輕鉆進屋里的小狗總會豎起耳朵,瞅瞅當(dāng)時還是少女的姜氏。少女只是反復(fù)地將扎到辮子上的紅頭繩解下來又系上。有一天,小狗被父親放的捕鼠器夾住,一動也動不了,接著它又被女孩的紅頭繩勒緊了脖子,抽搐起來?吹叫」范哙聜不停,鹽一樣的眼白里開出梅花,女孩隱約聞到了撲鼻的狗肉香味。她最終還是決定放棄狗肉,因為想起大人們常說,吃大米飯的朝鮮族人家的狗肉更香。

打電話時說兩點左右到的女子,過了三點,小強都醒了,才來。

女子穿著橙色大衣,手里拿著太陽鏡,肩背小坤包,幾乎沒戴什么手飾,也沒怎么化妝。盡管如此,女子身上還是有某種耀眼的東西。女子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拖著行李,進了“瓷器男”對面的房間,這表明她對屋子是滿意的。姜氏問她要不要來一杯咖啡,女子卻陰沉著臉,透著挑剔。

女子進房間后就一直在跟誰通著話,夾雜著漢語和朝鮮語的說話聲,時斷時續(xù),聽不清楚。

成哲原來的書房里換了兩次房客。三天后的晚上,姜氏在準(zhǔn)備好小豆腐和炒銀魚后,她的屁股后跟著小強,拖著長長的影子正穿過院子,本能地對黑暗懷著恐懼的小強緊緊地貼著姜氏。這個夜晚還算暖和。

經(jīng)過右邊彎道旁的桂樹時,姜氏冷不丁地看到樹下蜷著一條狗。

她握緊小強的手,正猶豫不前,牛犢般大小的“狗”忽地站起來。是人。為何在姜氏看著明明是狗呢?透過朦朧的路燈光線,姜氏看到了這人左臉上桂樹枝的陰影,還有荷葉上滴溜溜地滾動的水珠般晶瑩的淚,仍掛在眼角。原來是已經(jīng)在姜氏家住了三天的那個女人。

“這孩子叫小強吧?”女子的聲音里缺少應(yīng)有的分量。

“嗯,對!

“奶奶,您問過我孩子多大了吧。孩子……我生不了孩子。嗚嗚嗚……這下稱了我婆婆的心意,能把我們兩口子分開了……”

“喝不了酒干嘛還喝?快回去吧!苯喜幌朐俾犈苏f下去。

“酒……連酒也不喝可咋辦?我也不能像別人那樣考試去韓國。要是能去韓國,我就和我老公一起死了算了!

姜氏把飯盒夾到左邊胳肢窩下面,拉著小強,右手?jǐn)v著女人,回到旅店,安頓女人到床上躺下,又給她喂了一杯糖水。

都說“無孩一身輕”,看著醉倒在床上的女人,姜氏心里不太是滋味。她連生了三個兒子后,就再也沒懷上。想再要個女兒都不行,真是天不遂人愿。

大兒子一家去韓國已經(jīng)十五年了,把老家的房子也處理掉了。老頭子去世后,姜氏一直在二兒子家?guī)椭鴰Ш⒆,等到孩子們上了學(xué),二兒媳就天天擔(dān)心她就此賴在自己家。知道姜氏決定來在上海的小兒子成哲家,二兒媳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回到新家后,姜氏的頭腦轉(zhuǎn)得出奇地快,一直惦記著這個只是來上海辦事的女人。沒有孩子,也不能生育,這一點對小強對成哲都再適合不過了。

“嗯,得留住她給小強當(dāng)媽媽!

念頭一閃,便有了些眉目。當(dāng)初認(rèn)定不管在家里干呆多久,也絕不去的朝鮮族教會,結(jié)果為了給兒子物色媳婦不也去了嗎?

第二天早晨,姜氏把小強送到幼兒園大門口,然后來到新家收拾好洗漱用品。書房沒有預(yù)約客人,為了親近那個女子,今晚她打算帶著小強去那兒住。她剛拉住門把手準(zhǔn)備出門,嗓子一癢,就咳嗽起來。

“弄死他,弄死!”

成哲盤腿坐著,邊沖著電視機揮舞拳頭邊吼,聲音淹沒了姜氏的咳嗽聲。

到了旅店,“瓷器男”已經(jīng)出去了。

姜氏開始打掃房間。先把窗戶打開通風(fēng)。把團成一團的被子疊起來放到一邊,扯平床墊。從枕頭上摘下幾根兩乍長的栗色卷發(fā),然后把疊好的被子放到枕頭的位置,把枕頭摞到被子上。把床頭柜上的報紙、生活信息雜志一一擺整齊,然后收起兩個有咖啡痕跡的杯子?Х扔∮浺呀(jīng)干了,一個杯口的咖啡色中還混著粉紅色口紅印,她的目光在上面定了片刻。

姜氏端著咖啡杯和放在角落里的企鵝垃圾桶走出來,瞟了一眼對面的房門,女子一直沒動靜。

她先把咖啡杯放到洗碗池里,然后倒垃圾,可“企鵝”卻不愿意吐出肚子里的東西,把它倒過來使勁抖完,還是有一點粘著下不來。只好用手往外掏,黏乎乎的,是避孕套。

“這些不要臉的家伙!”

姜氏皺著眉好不容易忍住了涌上來的痰,把避孕套“嗖”地一下甩進垃圾桶里。然后馬上把黑色塑料垃圾袋系緊拿出門;貋碛孟阍硎箘艃喝啻觌p手的時候,還不住地哼著粗氣。她想起媽媽也曾這樣。每到漢族女子從父親的倉庫里溜出去的早晨,媽媽定會拆下枕套,把被褥的針角都扯開,打來井水一邊使勁搓洗一邊像姜氏現(xiàn)在這樣喘粗氣。

惡心勁兒還沒有過去,姜氏又拿起抹布進“瓷器男”的房間,從角落開始心不在焉地擦地板。突然膝蓋一陣酸軟,沖著對面房門“哎喲”地嘆了一聲。那房間還是悄無聲息。

等到擦完電視柜,姜氏已經(jīng)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吹诫娨曄旅娴腄VD機上有數(shù)字一閃一閃地在變化,伸手去關(guān)DVD的姜氏結(jié)果誤摁了電視的開關(guān)。

“啊……哎呀……受不了了……嗯……天哪……”

畫面還沒亮起來,姜氏就先聽到了痛苦又夾雜著某種快感的呻吟聲,看到畫面的瞬間她驚叫了出來:

“哎呀媽呀!”

她像是被火燎著了似的,趕緊關(guān)了DVD,又關(guān)上了半開著的房門。閉上眼睛,她感覺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往上竄,不能自持。

不,不,我什么都沒看到。

姜氏為了平復(fù)自己的心跳,使勁地搖了搖頭,可能是電視在變戲法呢。然而,她又更愿意相信自己還沒到產(chǎn)生幻覺的地步。

電視畫面上分明是裸露著放大的女子私處。

“唉……天哪……”

女子的呻吟還在耳朵里回蕩,姜氏不住地搖頭,還是甩不掉。循著那個聲音的余韻,一條大黑狗湊了過來,它是在姜氏伸手去關(guān)電視機的時候“哼哧哼哧”地出現(xiàn)的。

黑狗。她感覺有一塊冰在自己佝僂的背上滑過去。脖子上像系領(lǐng)帶一樣勒著紅頭繩,吐出舌頭結(jié)束了天命的四眼狗,它漸漸僵硬成標(biāo)本的舌頭在她的后背舔過去。   有些想吐。

這分明就是另一世界的事情,怎么會。

她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沒有再去摁開關(guān),緊閉上雙眼,慢慢倚在了床沿上。

眼前浮現(xiàn)出成哲坐在電腦前氣喘吁吁的模樣:踮起腳跟,腳尖使勁點著地,小腿由于用力而鼓出兩個“雞蛋”,椅背劇烈地晃動,在某種巨大的壓力作用下他的腰一屈一伸,接著,突然奮力將頭仰向背后,耳機哆哆嗦嗦的,似乎馬上就要從雙耳中掉下來……

姜氏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地透過門縫看著兒子的動作,每天迫使她不得不起夜的尿意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令人討厭。關(guān)上書房門,姜氏分明感覺到她與成哲之間有一堵高高的墻,地震也紋絲不動的銅墻鐵壁。如果成哲撲到自己懷里痛哭流涕,她還至少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幾句。也許這堵墻不是為了隔離他們,而是為了守護彼此吧。她一腳踢開了在腳邊繞來繞去的樂樂。

“媽,小強他媽去韓國了!

兩年前,成哲在電話中用過去發(fā)訃告時使用的“電報體”,向她告知了妻子的“蒸發(fā)”。“碗筷收藏家”小兒媳結(jié)束了在上海的“長期旅行”,丟下鍋碗瓢盆,嫁到韓國去了。

成哲總是那么木然。

不顧姜氏以死相威脅把漢族女人領(lǐng)回老家的時候,他也是面無表情。姜氏氣得像發(fā)威的母老虎,往上海女人身上潑了滿滿一瓢水的時候,他仍然狠狠地壓住了胸中的憤怒,把一口氣咽回肚子里。這一點像極了被戴“高帽”的老頭子,這讓她更生氣。此后,一直是姜氏一個人在為成哲的婚事鬧騰,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五年。

老頭子抱著酒瓶子去另一個世界那年春天,成哲先向姜氏妥協(xié)了。但是,同小強媽媽相親、結(jié)婚似乎都是為了幫姜氏完成“人生作業(yè)”。把原來用按揭貸款買的房子改成短租房時,成哲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一聲不吭地搬出去十天了,也沒跟姜氏說一句話。

客廳傳來動靜。姜氏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站了起來。本來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能撫養(yǎng)小強其他的都不重要,結(jié)果似乎是受某種力量驅(qū)使,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沒事兒吧?”女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問候了一句。

“不好意思!迸俗旖歉〕鲆唤z淡淡的笑意。

準(zhǔn)備好早飯,姜氏給成哲打了電話,說廚房下水道堵了讓他來一趟。女人吃飯的時候,姜氏沒事兒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在拖時間等待成哲出現(xiàn)。不是自賣自夸,兒子成哲長得一表人才,有女兒的人家沒少惦記,所以得先讓成哲和女子見面再說。她往剛剛洗過的咖啡杯里沖了咖啡送過去,順勢在女人對面坐下了。

“這是您兒子的房子?”

女子吃完飯,接過咖啡杯問道,說話時眼神有些微妙。

“嗯,有倆房子!

她撒謊眼都不眨。

“哇,是嗎?看來您兒子一定特別優(yōu)秀,在上海都能有倆房子!

女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態(tài)度熱絡(luò)起來。

“有倆房子又能怎樣?還不是光棍一條!

姜氏打算進入主題。

這時門禁響了,姜氏以為是成哲,想都沒想就摁了“開”字,過了一會兒,一個背著沉甸甸的工具包的維修工人上來了。

“唉,真是的……窩在家里干嗎呢……”

“好啦,好啦,沒事啦,謝謝。h語)”

姜氏用朝鮮族語在罵著成哲,還沒忘擠出笑容感謝維修工。

這時女子已經(jīng)進了自己房間,隨即出了門。冷風(fēng)“嗖”地吹進來,惹得姜氏開始咳嗽。

姜氏感受過比女子的冷漠更冷的寒冷。每當(dāng)看到鄰居家婆娘的肚子鼓起,生下一個又一個姑娘時,眼饞女兒的她就會使勁地刮著豬食槽,大罵:“天天撐破肚皮還叫個不停!再叫!”

姜氏有自己的“小算盤”,她覺得遭到婆婆虐待、又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承受的苦痛,一定能化成對小強的愛。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她甚至都想過當(dāng)時被潑了水的上海女人能再回來也好啊,不過馬上就否定了。那樣的話,小強肯定會成為不折不扣的漢族孩子了。

都怪奶奶。

也許在小強眼里,奶奶最好欺負,稍不順心,就這樣沖奶奶堵氣。因為沒讓他帶樂樂來,也不讓他進原來住的房間,他鬧了好一會兒才睡著了。

近來,成哲外出有些頻繁,說好今晚早些回來,都過了十點了,還不見人影!按善髂小钡故窃缭缇突貋砹耍瑢γ娴呐右策沒有回來。厚厚的窗簾早已拉上,漆黑從故意留著的門縫鉆進來,就像是有人在偷窺自己,她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那種視線。心臟發(fā)出呻吟,孤獨像柔軟的泥土越堆越高。姜氏再次抬起頭看向頭頂鐘表的夜光指針,十點二十五分。她一掀被子,坐了起來,想拉開窗簾,但還是放棄,又躺下了。她意識到自己正莫名地被對面房間的女子牽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正在自己的心底扎根生長。走廊里一傳來腳步聲,姜氏就會拉起被子,但大門一直沒有開過。如此反復(fù)幾次,她終于聽到了女子進門的聲音。

“看樣子都睡了,進來吧!迸诵⌒闹(jǐn)慎地說話,還有咳嗽聲。

“沒事兒吧?”很熟悉的男人聲音,脫鞋聲。

“應(yīng)該買點藥回來的!蹦腥擞行⿹(dān)心地說。

“沒事!苯又峭闲邉拥穆曇簟

“左邊櫥柜里有金達萊蜂蜜水。我給你用熱水沖點兒?”經(jīng)常在耳邊聽到的中低男聲。

左邊櫥柜!金達萊蜂蜜水!

兩年前,走出上海浦東機場時頂在姜氏頭上的壇子,成哲站在接機的人群中間用埋怨的眼光盯著的,正是裝著金達萊蜂蜜水的壇子!

是成哲!一旦把成哲和那女人聯(lián)想到一起,姜氏的心早就飛到電視劇里常見的華麗的結(jié)婚殿堂了。無論怎樣,女人漂亮。不僅臉蛋漂亮,而且整體都完美得不太現(xiàn)實,就像是從誰的夢里逃出來的人似的。她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咳嗽,趕緊自己捂住了嘴,皺皺的臉上終于舒展出了笑容。她只覺得一下子倦意襲來,渾身無力,想著就這樣永遠睡過去也不錯,握著小強的手睡著了。

可是,他睡得很不踏實……

“唉呀,天殺的,還得看這一出。哎,這叫什么啊,冤家!

姜氏也學(xué)著老頭子,揪扯著被面。

看到老頭子要倒過來,姜氏把他往邊上一推,猝不及防的老頭子,倒向一邊,就像姜氏碰倒的酒瓶子。被面不知怎么就像白旗一樣飄起來了。

“奶奶——”

傳來輕輕的呼喚聲。

“嗯……嗯……”

姜氏呻吟著,從夢魘中醒來。她總在做同樣的夢。

姜氏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摸小強的屁股,只摸到了“小辣椒”,沒有發(fā)生令她擔(dān)心的尿床。她又摸著額頭把孩子哄睡著,起身去衛(wèi)生間。她以為到凌晨了,可是客廳的窗口還很黑,沉重的黑暗仍占據(jù)著室內(nèi)。時間好像沒過去多久。

傳來了說話聲,姜氏循著那個聲音,來到了那個女子的房門口,走得很匆忙。

“哎呀,好了……不來了!

“嗯,知道了!辈⒉皇墙纤M闹械鸵。

“不過到了韓國,可不能不認(rèn)賬啊。”

“知道了,我馬上給你辦手續(xù)!笔恰按善髂小碧鹉伒穆曇。

姜氏的腦海中閃過巨大的霹靂,她幾乎要昏厥過去,呼吸似乎也突然停止了。她的身體像漏空了的米袋子一樣,癱坐在地上,感覺一瞬間從塔尖跌向地獄,整個身子一下被摔得粉碎。她想呼救卻發(fā)不出聲音,所有的感覺都匯集成疼痛,所有的思緒都著了火迸出去,大腦只剩下一片空白,連眼睛也無法睜開,就那樣趴著一動不動,把臉貼在地板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就那樣,呆了很久。

“你不是朝鮮族,韓語說得比朝鮮族都好啊!备糁T聽到“瓷器男”油腔滑調(diào)的說話聲。

姜氏顫抖著,使勁地抓頭發(fā)。稀松的頭發(fā)怎么也抓不住。她忘了自己已有幾十年不戴頭繩了……

責(zé)任編輯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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